曾葭坐了一夜的火車，第二天上午九點到了北京。

這是她第一次踏出原本的生存空間，走出的第一步就往遙遠的首都。站在火車站前大街上的車來車往之間，她有些不真實的迷茫。

她並不明白下一步的路。她沒有手機，也找不到公用電話的位置。她不知道該怎麽乘地鐵或公交，甚至不知道A大在鋼筋叢林的哪一點。她的卡裏只有高中沒用完的六百五十二塊三，錢包裏也只有在拉面館幫工賺的五十塊錢。

她決定先找一家旅館住下，於是走了很久，繞過三趟紅綠燈，她終於找到一家名叫如歸的招待所。正準備登記入住的時候，前臺給她報了價，於是她楞了一會兒，說了聲抱歉就轉身離開了。

她一個人在路上晃蕩很久，不知道自己在哪裏。她只期盼能夠看到一臺電話，好讓她給家裏人和娃娃報一個平安。她需要從她愛的人那裏汲取力量。一直到天黑她都沒有找到，肚子咕嚕作響，胃裏劇烈的疼痛翻滾，她有些疲憊地倚在墻下。

四周靜靜的，路邊坐落著幾戶人家，昏黃的路燈一閃一閃，像隨時要炸裂似的。

一團陰影籠罩下來。

她怔怔地擡頭，眼前是一個慈眉善目的大姐，給她遞了一塊燒餅。曾葭搖了搖頭，謝絕了她的好意。大姐一楞，想明白了之後笑著說：“你怕我是壞人呀？這樣，我吃給你看，你放心，有毒也先毒死我。”

說著她揪下一角嚼了幾口就咽了下去，露出一個“你看我沒事吧”的表情。曾葭笑了笑，還是不肯伸手接。

大姐臉僵了僵，卻不氣餒，好心地說：“這樣吧，我看你在這條路上繞了一整天了。其實我是開酒店的，最近人手不夠，想問你缺不缺工作，到我那裏當個服務員？”

曾葭還是拒絕。

大姐終於變了臉，四顧無人，沖墻另一頭使了個眼色，有幾個男人走了過來，將曾葭圍在了圈裏。曾葭一擡頭，看見大姐陰測測的笑，心裏咯噔一下。

她不理解為什麽會遇到有惡意的人。她捂著胃臉色蒼白的站起來，聲音顫顫的：“我沒有得罪你。”

大姐嗤笑：“小姑娘，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呀。看你是個好苗子，你放心，跟著蕊姐，憑姐在圈子裏的地位，從今後保準你吃香的喝辣的。”

她這才正視她在這座城市遇見的第一個人。穿著露背的衣服，塗脂抹粉的，脖子上、手腕上、耳垂上，戴著金燦燦的首飾，華麗得讓人覺得沈重窒息。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睨著他，無名指上一枚銀戒閃著冷光。

曾葭不是小龍女，可以想象她說得跟著是什麽意思。蕊姐正和幾個男人使眼色，曾葭手抓緊了背包帶，趁著他們不註意，擦著墻縫溜了出去。

她順著柏油路一直跑，一直喊“救命”，很奇怪她那樣聲嘶力竭的呼喚竟沒人能聽得見。身後是三個男人緊追蠻趕的腳步聲，還有流裏流氣的口哨聲，震得她耳膜直顫，她驚懼得捂住耳朵。

很快她被趕上了。為首的那個男人一拳把她捶在地上，她白色的外套蹭到了路邊的汙水灘裏，在夜色顯得格外狼狽。已經聽見扯開皮帶的聲音，她顫巍巍地站起來，說：“我有艾滋病。”

幾個男人的臉立刻黑了。

“你們也看到我剛才不搭理蕊姐，是因為我知道她，圈子裏許多人都認得她不是嗎？你們不信的話，我知道她有個老公，但是很窩囊，一家子靠著她養。我原本幹的就是這個，染上了病才被攆了出來。”

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淡淡的，透著一種心如死灰的絕望。幾個男人面面相覷，雖然很可能只是這丫頭的狡辯，可萬一是真的……這樣的險他們是冒不起的。

趁他們聚在一起商議的時候，曾葭小心翼翼地往後挪，一直挪到幾人視線的盲區。幾個那人這才反應過來被騙了，罵了幾句臟話趕緊追了過去。曾葭正準備繼續跑，一轉身卻發現面前是一道河。

幾個人一步一步逼近她。曾葭深吸了一口氣，咬了咬牙，然後竟一頭栽倒了水裏。

幾個男人趕到泳池邊，默了幾秒，不知是誰問：“你們誰會水？”

“……”

曾葭感到自己一點一點向下沈。她看到面前不遠處豎著一道墻，於是揮著手拼命地靠近，卻被一股奇異的力量死死地向反方向拉扯。她情急之下猛地張開嘴，冰冷的水汩汩灌進她的氣管，窒息的感覺一波一波襲來。她死死地閉住嘴，生生嗆出了眼淚。惶急之下什麽常識都忘了，她急切地想要呼吸新鮮空氣，倒了一口氣，冷水從鼻孔裏灌進身體裏。這時候她才相信，人體內七竅的確是想通的。

她越用力地向前撲騰，水流如同彈簧一樣，越大力地將她向後扯。她不斷地咳嗽著，卻只能咳到一半，另一半被冰涼的水塞回氣管裏。

隱約感到上方傳來打鬥和謾罵的聲音。那是屬於活人的聲音，提醒著她此刻生命尤在。片刻前湧起的放棄的念頭被狠狠地壓了下去，她繼續揮動雙臂負隅頑抗著，力道卻越來越輕，身子越來越軟，像不受自己控制。

她很後悔，家門口有一條寬闊的大河，村裏的同齡人總是去劃水，她一向不參與，所以此刻到了水底，東西南北也分不清。眼前迷迷蒙蒙的，突然看見一道黑影，矯健得如同一條魚，遠遠地沖她伸出手。

曾葭眼前一黑，昏了過去。

黑影靠近她的動作一怔，接著更快速地游動起來，拖著她的身子，讓腦袋浮出水面，吃力地像岸邊靠近。拍打著她的臉，焦急地喊：“餵，餵，你醒醒啊！”

一個身穿警服的人趕了過來，焦急地問：“這姑娘怎麽樣了？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黑影此時來到了亮光裏，模樣十分清秀，是個俊俏的白臉，渾身濕漉漉的，抱著同樣濕漉漉的曾葭。夜風卷來深深的涼意，他說，“師兄，快送醫院。”

警察點了點頭。

“那幾個人渣怎麽樣了？”

“放心，輕饒不了他們。這群喪心病狂的東西，手裏還不知多少姑娘。”警察說著點了根煙，又遞了一跟過去，小白臉搖了搖頭，“我不抽煙。”

護士恰逢其時地走了出來，秀美輕斂，“我說這位同志，這裏是醫院，您不知道禁止抽煙嗎？”說著指了指身後“No Smoking”的標志。

“抱歉啊姑娘，我不懂英文。”

“你——”

小白臉勸道：“行了師兄，您先回去吧，這案子不得好好審審？這裏有我就可以了。”

警察沈吟了一會兒，說：“也行，姑娘好了之後，你帶她去隊裏錄份口供。”

小白臉做了個OK的手勢，轉頭問護士：“我現在能去看看她嗎？”

護士瞪著警察的背影三秒，然後突然轉回巧笑倩兮的模樣，溫柔地對他說：“好啊，我這就帶您過去。”

“……”

他走進病房的時候，醫生正在關照曾葭。醫生並不知道原委，看著他問：“你是家屬？”

“啊？”

醫生生氣地掀起她右臂處的被子，說：“你看看，生生燙掉了整塊皮卻不好好處理，傷口感染了怎麽辦？發燒了怎麽辦？這起碼餓了兩天了，還掉在水裏，呼吸系統出問題怎麽辦？”說著狐疑地看看他，“您是不是虐待兒童啊？”

護士笑得欲罷不能：“張醫生，這是個誤會，您聽我說……”

屋子裏只剩下小白臉一個人。他想著總得聯系她的家人，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默念了一聲對不起，翻開了她濕漉漉的背包。

“錢包，火車票，絲巾，信封……這是什麽呀？”他疑惑地拆開硬皮封，“錄取通知書，她是個學生？”

“是啊。”

“多大？”

“十七。”

“十七上大學是不是有點小？”

“沒辦法，我讀書早。”

“奧，你……”他手上翻閱的動作驀地停住，視線緩緩擡起落在病床上，尷尬地說，“你醒了呀？”

曾葭緊緊看著他，問：“是你把我從河裏撈上來的？”

這話聽著怎麽怪怪的？但他還是老實地回答：“是。還有，那不是河，是游泳池。”

“我無意中看見你一個人轉悠，就跟了過去。後來你出事了，我就替你報了警。可是他們來得有點兒慢，對不起，你受驚了。”

曾葭聽了他的話，有些不敢相信，“你為什麽跟著我？”

他眼波閃了閃，答道：“我今天心情不太好，看見你似乎也不太好，覺得很有歸屬感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開個玩笑，你醒了就好。要不要我替你通知你家人？”

她猶豫不決，他也不催促。良久，她似乎下定了很大決心的樣子，問他：“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機？”

他掏出手機解了鎖遞給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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